第(1/3)页 1980年1月18日。 冬四九。 又是一年腊月,今天是礼拜五,也是腊月初一。 对于娃娃们来说,进了腊月就是年。 天色渐黑时节,有鞭炮零星地在泰山路的角落炸响,硝烟味混在刺骨的海风里,添了几分热闹的人间生气。 今天一早便开始下雪,飘的是小雪,但因为连绵不绝,倒也在路上积攒起了一层积雪。 钱烈一路从红星场赶回城里,骑得心急,路上自行车滑倒了两次。 还好他骑得慢加上穿的多,地上又有积雪缓冲,倒是没摔疼更没摔伤,就是样子挺惨。 总算回到泰山路,空中雪花细小,可被刀子似的西北风卷成旋儿扑到人身上还是挺遭罪。 黑黢黢的筒子楼外没几个人,路上有行人出现,总是步履匆匆。 眼看到家了,钱烈正满心欢喜的期待老婆孩子和兄弟姊妹一家人情况,结果在公路上坡处看到五路电车爬不上坡了,一群乘客正在推车。 这样他撑下自行车,沉默的上去推车。 电车没劲,好不容易才上了坡,乘客们欢呼,钱烈露出个笑容,推着车子来到了干部楼前。 在路上的时候有一股要回家的气在胸口沉着还好说,等现在真正到家门前了,这口气泄掉,他发现自己已经累的不行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爬上四楼,军绿色的旧棉袄肩头落了一层薄雪,脸颊和耳朵冻得失去知觉,麻木地发红。 到了家门口,看到那扇熟悉的防盗门,他已经筋疲力尽,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去拍了拍门。 一声‘来了’,是孩子头钱途来开的门:“谁呀——哎呀,三叔!” 钱烈疲惫的摸了摸大侄子的脑袋。 一股混杂着煤烟、食物微温与家庭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屋子里灯光昏黄,炉火正红,人影晃动,家人低语交谈。 这一幕让向来不喜欢外露情绪的他也难免动容。 这就是家啊! 他还未来得及抖落肩上的寒意,三个小小的身影便如同受惊的雀儿,带着风一样的速度从炉子边扑了过来! “爸!” “爸!你回来啦!” “爸爸!爸爸!我们还以为你……以为你……” 老三钱归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上去便死死抱住他的右腿,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裤管的温热水渍。 七岁的钱家个子窜得快些,像个小豹子一样扑上来箍紧他的腰,脑袋埋在他带着雪花和寒气的棉袄上呜咽了起来。 老二钱则跑到他跟前仰着脸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不准抓我爸爸!要抓就抓坏蛋!我爸爸是好人!” 孩子们突如其来的爆发把钱烈搞懵了。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腿被死死抱住,腰被箍紧,脚还被拖住,动弹不得。 屋里炉火边的人都惊呆了。 正用火钳拨弄炉灰的钱程顿住手,抬起头,惊喜的叫道:“老三,你可算是回来了!” “这是闹哪出?”钱烈哭笑不得,“我不是托人给你们送过口信了吗?” “我一去场里就有急事,所以这几天只能住在场里暂时回不来……” “归归,回回,你们快撒开手,看把你们爹给勒的。”赵晓红急忙上前,想把小儿子钱归拽开。 可钱归像个小秤砣,死死扒在父亲的腿上,哭得撕心裂肺:“不!坏人抓走爸爸……爸爸不回来了……哇……” 屋子里的热乎气和孩子们热乎乎的小身子总算把钱烈从冻僵中给拽了出来。 听着孩子们的话,看着孩子们紧紧守护自己的劲,一股又酸又暖的热流猛地冲上了他的喉头。 他蹲下身,艰难地一个一个把孩子们往怀里拢,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们冻红的小脸,自己脸上逐渐露出笑意。 钱夕从厨房走出来。 她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解释说:“给你家小崽说过你的事了……” “那他们怎么会说我被抓走了?”钱烈疑惑。 旁边的陈寿江干笑道:“还不是建国那小兔崽子,他糊弄你家老疙瘩说你被抓走了——妈的,这小崽子是真欠揍了。” 钱夕淡定的说:“老三你放心,我们已经揍过他们了。” 汤圆比划着嘻嘻笑:“打的老狠了,把黄锤都吓得钻到了床底下去。” 钱烈也笑了起来。 他了解二姐脾气,能联想到陈建国挨揍时候那鸡飞狗跳的场景。 抱着三个孩子,他再次轻声开口。 不过,因为连日劳累和突然涌上的情绪,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傻孩子们,谁说爸被抓走了?爸去养鸡场工作去了,以后都要去工作。” “是去挣工分吗?”钱回问道。 钱烈说道:“是去挣工资,不大一样了,反正爸爸赚的钱多了,以后可以给你们买肉嘎嘎吃了。” 三个孩子这才眉开眼笑。 但老二钱家还是担心的问:“爸,你真不是被抓走了?” “真不是,你们看,爸不是好好回来了?”钱烈挠挠他的头。 孩子们被他搂在怀里,感受到父亲真实的心跳和体温,再抬头仔细看清父亲除了疲惫并无异样的脸,那份巨大的恐惧才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 抽噎声渐渐减弱,只是他们的小手依旧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生怕他又消失不见。 钱程给钱烈让了座,然后钱进不在家他得拿出钱家老大的派头: “小夕、大江,你们两口子得好好管管建国,他怎么这么淘啊?” 陈建国急忙说:“他们已经打过我了,大舅你别说了,他们还会再打我一次的。” 钱夕恼怒,去找擀面杖还要揍他。 赵晓红把她给拽住了,笑着对钱程说:“这事不全怪建国。” “前街的王家小子,就是国梁大叔他家那个混账东西,昨儿不知为啥又被治安员给铐走了。附近几栋楼的孩子都看见警车闪着灯、呜哇呜哇响着过来抓人。” “回回、小家、小归他们给吓着了,然后建国跟他们开玩笑,他们才当真了。” 钱夕还不满意,怒道:“还是怪他胡说八道……” “哎呀,建国性子活泼。”赵晓红哪能让姑姐发火,赶紧把她推回厨房去。 “其实建国也吓唬其他孩子了,吓唬汤圆来着,结果人家汤圆就不怕……” 汤圆笑道:“我放黄锤咬他,吓得他赶紧向我求饶。” 曾经只会找钱进要好吃的小姑娘长大了很多,已经会人仗狗势了。 钱程这才恍然大悟,他一拍大腿说:“嗨,那王家小子是二进宫,他肯定又不务正业才被逮的!” “我天天上班不怎么来泰山路,都知道他的鼎鼎大名,这小子老三能一样吗?老三那是在国营养鸡场当技术员……” 他话说到一半停住,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钱烈:“老三,你这工作算是干部了不?” 钱烈不置可否的一笑,坐下烤着火说:“算什么干部,技术员,兽医。” 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说完后怕话传到钱进耳中惹弟弟不快,又补充了一句: “但这工作很适合我,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呢,我刚去就立了点功……” 钱程、钱夕两兄妹一听这话来了兴致:“怎么回事?赶紧说说。” 魏清欢端来一盘炒南瓜子:“钱途你去倒水,来,哥姐咱们边吃边说话。” 钱烈刚刚坐下要开口,门被人推开。 钱进顶着一头雪回来了。 黄锤嗖一下子冲他飞了起来。 钱进抱住它给它一记热吻,魏清欢上去帮他脱大衣:“三哥回来了。” “哟,三哥回来了?”钱进探头看,随口问道,“场子咋样?累不累?活儿好干吗?” 陈寿江也凑到了火炉边,说道:“是啊老三,跟哥几个说道说道。” 说着,他递上去一杯热茶。 钱烈喝了一口茶水。 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连日来的疲惫似乎在家人关切的目光里消解了许多。 他搓了搓冻僵的脸颊说:“累,是真累。” 第(1/3)页